那一晚,他没有射精,到了早上,怅然离开了。女孩感觉董宇的表现有点反常,主动联系到他的朋友,让他第二晚再来。他猜测,可能是女孩感受到了他的挫败感。
当天晚上,他们在酒店打来电话,董宇正在听寸铁乐队的现场,接通电话后,他故意没说话,让他们听现场的音乐,“一种欲,加上一点点突如其来的傲慢,告诉他们,我不是只在乎那方面(性)的东西。”电话里没有动静,对方挂断了。
第二晚结束后,女孩对他说,很多顾客都把她当成玩具,而董宇将她当人看待,所以她也愿意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人去对待。
再次提到这种经历,他说,必须得承认那是一种逃避,“站在欲望的那一边,先满足自己”。
现在,爱情出现了,他变得更困惑了。他安慰自己,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暗恋,如果足够爱的话,人类甚至可以爱上一株仙人掌。后来他又觉得,那实在反人性。他没把握做到彻底无私,付出却不渴望拥有,“我经常骂自己,又想当婊子又立牌坊。”
林芳建议董宇,最好捋清楚到底要爱情还是生理欲望。她说,单纯解决生理需要简单,如果要爱情,特别难。董宇没说话。
他说,他特别需要和一个人建立长久的关系。过去他和父母,那是被迫绑定的感觉。16岁左右,他开始有社交的欲望,现在他微信有三千多个好友,绝大多数是客户,有十几个属于朋友,他对朋友的定义是,“长期会保持联系的”。
“我挺喜欢看一个房子慢慢搭建起来的过程。”“以前我的生命太空旷了,没有人愿意进来。”
我曾担心写这些隐私经历会影响到他的生活,告诉他决定不写。他说服我:“我希望你能把我那次行为如实地写出来。”他说,在社会观念里,给残障群体最低的生活保障,让他们吃好穿暖就好了,对他们的性需求等的偏见是非常根深蒂固的,他希望国内能建立满足特殊群体交流和交友需求的平台。
他严肃地表示,“我如果只能享受阳光之下的赞誉,却不敢承受阳光背面的非议,那你们的记录将毫无意义。”
现在,他以朋友身份和小希来往,小希会自己写的诗歌,他们也会一起听现场。
成为“正常人”
到访董宇家的第三天,他给我讲了一个有关“尴尬”的故事:有一对夫妻,妻子的盲人朋友要来家里做客,丈夫还没见面就反感,丈夫觉得:“在那些影片里,瞎子们行动缓慢,永远板着脸,有时还得靠导盲犬引路”。见面后,这位丈夫不断打量盲人,他惊讶于盲人不拄拐杖、不戴墨镜,而且吃饭使用熟练刀叉、会抽烟。
故事出自美国作家雷蒙德·卡佛的短篇小说《大教堂》,董宇读到时,感觉像在写自己。就像他和微商老板第一次见面,对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出门面对这么多风险,对董宇说,“其实,我以前根本没有和你们这种人打过交道,你们这种人精神是不是都像你有点疯狂”。
还有一回,他在公交站台等车,想向两个女生问路,对方立刻躲得很远。
生活中,他感觉自己与世界隔着一层壁垒,无法参与其中,“像他们不需要我们。”
对付外面的世界,他说自己专门学习了一种方法躲避陌生人的注视,那就是不看别人。
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像是一个容器,盖子紧封,他的精神被关得死死的,每时每刻想跑出去。他说,压住他的盖子是人的观念,包括他自己的。
我问他,你现在最重要的追求是什么?
“真正的平等。”董宇说,他一直试图缩小健全人和残障人的隔阂。“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的,不是一个时代能够解决的问题。”
“你总是在关注精神,你总觉得别人看不到我,我现在有多少困难,我觉得你太关注自我。”一次交谈中,林芳对董宇说。
她认为董宇的烦恼有点空中楼阁,她建议董宇一个人租房实现独立,把自己从母亲的生活里剥离出来。
董宇说,他也很想独立,那两个月的漂泊,让他相信可以独立生活,但是他担心不能过父母这一关。
至于未来的生活,他还没计划过,他想只要有足够的经济支撑,“我可以天天吃外卖,请一个保洁,去洗浴中心洗澡,把电动轮椅改装得像汽车。”
眼下,他比较在意的事是写书,这是苏紫旭给他的建议。他已经写了四五篇散文,常常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内耗,他猜想是自己积累不够,“一步一步走吧”。
至于父母原来设想的弟弟照顾哥哥,董齐勇想过,老二读书好,肯定会考出去,“也不能拦着他”。
10月21日,周六晚上十一点半,弟弟董跃才从作业中脱身,有时间和我聊聊。哥哥一次次出门,让他对董宇有了更多的尊重,“其实他有自己的能力,也能做到比较厉害的事情。”
他不好意思地说,小时候不懂事,会调侃哥哥的身体,也不愿意和同学提起哥哥。他脾气不好,哥哥像“受气包”。生活中,他照顾哥哥多一点。作为弟弟的他,更像哥哥。
董跃说,父母对自己期望很高,他很羡慕“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事”的哥哥。我们的对话匆匆结束了。
轮椅托举一事发生后,迷笛音乐节组委会负责人曾联系董宇,表示迷笛音乐节将永久对他免票。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,“买票看演出天经地义啊,我和你们没啥不一样,我不想用这个热度、这个模样,去换取任何现实当中的好处。”
他发出疑问:“中国有8500万残障人……能有多少残障人去音乐节?”
董宇说,“如果一个(残障)人去正常人群中,会引起轰动,但现在我们100个人去的话,只要去两三次,那我们就是正常人。”
这次滹沱音乐节,他还邀请了一位22岁脑瘫男孩和他的妈妈一起参加。男孩的妈妈曾向董宇表达,男孩为身体缺陷困扰,不敢出门。后来,在现场他见到了他们,那是他生活中见过的第二个残障者。
第一次见到是董宇9岁的时候,他在廊坊市一所特殊学校上学。三个男人带着一堆玩具、零食和漫画书过来,带走了三个女孩,他和同学看到,他们在诱导女孩进行猥亵行为。
当时,董宇不知道那些行为的含义,他感觉女孩们受了欺负,自己也害怕起来。他后来想,女孩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碍,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他和同学之后被带到小黑屋关起来饿着,被警告不许乱说话。男人又来了三四拨,每次都带走不同的女孩。五个月后,他不知道什么原因,学校被取缔。
直到董宇11岁,手机里弹出一则黄色视频,他才明白那一天女孩们遭遇了什么。他自责,为什么回家都没有勇气向家人呼救。
这一年,父亲给他买了电脑,他第一件事就是在网站上寻找同学的信息,但不着痕迹。
事件过去了14年,我无法查证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这个扎根在他脑海中的故事影响了他的人生。
董宇说,那时他开始思考远方的人,特别是他的同类。但在霸州当地,他从未见过残障人。
10月14日,在董宇所说的少有残障人士去的音乐节现场,我看到了他十分在意的无障碍卫生间。这个卫生间几乎无人使用,而男女厕门外排满了人,偶尔有几个健全人借用。
石家庄滹沱音乐节的无障碍卫生间几乎无人使用。
董齐勇曾对董宇说,出门会麻烦很多人,“你不能净依靠别人。”
董宇说,别人帮他时,他确实会有一点“不好意思”。一开始出门,他不敢找陌生人帮忙,但是他很多事情无法独立完成,只能随机找人帮忙。他后来想,“我们不是残障人,我们只是那种不太方便的人,那他们就给我们寻个方便嘛。”
他想,麻烦或许能让人连结得更紧密,他和一些朋友都是通过麻烦建立起的友情。他也不希望帮助是强制的。他提起了滹沱音乐节上两个没有给他让位子的乐迷,他们等自己喜欢的乐队也很久了。
访谈结束,他问我,“我那个素材够不够?”他还是认为,自己实在没什么值得写的。
他不愿被称作“铁生”,“铁生是一个名气挺大的作家,我感觉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匹配到那种程度。我为啥不可以成为自己呢,我宁愿当第一个董宇,我也不愿意当第二个铁生。”
多数时候,董宇倚靠在床上,与我交流。
最后一次谈话,依旧在他的房间里,他倚靠在床边,右手肘撑着床铺,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,他曾经幻想像一个真正的摇滚巨星一样站在舞台中央,长发披肩,身体随心所欲地摆出各种姿势,弹着吉他,把痛苦和希望唱进歌里,而台下的人随着他制造的频率一起跳动。他仿佛发起了一场革命,尽管只是一首歌的时间。
“你觉得你真的可以成为一个摇滚明星吗?”我问他。
“我现在不就是嘛。”说完,他又笑了。
(为保护受访者隐私,文中人物除董宇及歌手外,皆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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